樊健军的散文,有一种扎扎实实的质地。无论他以何种笔锋去传达现实,写实的抑或虚无的叙事,都在竭尽全力地向“真实”逼近。在散文这种最见性情的文体中,这样的写作具备了可靠的品质。并且字里行间的阅读中能掂出沉甸甸的感觉,这就是文字的分量。
当樊健军的《一只猫的宗教》《像一只烟那样行走》《地理的割裂》等一系列散文呈现在我眼前的时候,它们以一种类似固态的坚固印象开始侵入我的记忆。
《一只猫的宗教》是一篇表现奇特的散文,表面上看它多么像一篇寓言:一只流浪猫,被深圳打工的弟弟收留了。在外漂流的弟弟在无力安置它的时候,让“我”辗转带回了赣西北偏远的县城。这只猫在“我”的家乡安顿后,经历了它生命中的悲欢离合,后来这只母性十足的猫生了四只小猫后,又收留了五只被遗弃的小猫。它做了九只猫的妈妈。在它生命最丰熟的时候,慈悲的猫妈妈为了挽救九只小猫,夺走了训练它们的吃了鼠药的老鼠。为爱而殉身。
这篇散文,人只是做了猫的陪衬,人的生存艰难从蛛丝马迹中可见点滴痕迹。通过猫的颠沛流离、猫的沧桑皆带有宿命的、悲壮的色彩。作品生动、真切、朴实,嵌入了作者深切的生命意识和对于“道”的体悟。
一个心中没有信仰的人,不可能有这样的细微的观察,也不可能有这样理性的诠释。当一篇散文的内涵达到一定的深度,作品的经度与维度会再度扩张,作品的精神也会突破常规的范畴,表现出卓尔不群的风貌。
樊健军的散文,写作密度较大。他常常将现实的片断横贯在一起,形成一个情景的链条,编织细密,完整周到地叙事。《一只猫的宗教》就是这样的。
在这篇朴素的作品里,一只猫为我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足迹。
樊健军善于提炼生活,他能够从繁复、支离破碎的生活片断中提取有意义的细节,用情感和逻辑思维去安置有效的素材,将之连缀成有机的整体。他的散文紧凑、结实。《土窑背后》既是一个例子。祖父用了三年的时间,为造新屋做着一砖一瓦的细微准备,但直到生命终结,也没能实现他的梦想。他过世后,暴雨冲毁了土屋,新瓦损毁大半……他的作品扎根于现实生活的土壤,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,对时光流转,世事沉浮,命运沧桑,有格外深切的体察。他能够体悟到故乡这片土地的温暖与疼痛。
《那片水葫芦》是篇静谧的美文。作品由农村池塘里水葫芦的枯荣,回望少年生活的一些片断,那铺陈在水里的郁郁苍苍的颜色,蕴含着农事的艰辛、人生的苦难。他怀念岁月深处的母亲,你可以体味到种难言的人生况味。
这篇散文语言淡雅,散逸着淡淡地清愁,苦涩中透出一丝安慰,表达节制。
《稻草的姿势》是一场悠缓的田野漫步曲,那是一次与一株稻子的倾心邂逅,一份对晚秋收割后的土地的痴迷的遐想。令人沉酣的丰收的大地,微醺得人都失去了方向感。诗意从土地上升腾而起,对土地的热爱回旋在一派天籁之中。“稻草、火光、灰烬、雪、童话的小屋,一次次覆盖我的想象。”又何曾不是覆盖着读者的想象。这是一篇诗情饱满酣畅,气息和美舒缓的散文。
我对樊健军的散文,进行了较为仔细的阅读,看到了他散文写作中的一些变化,或者说是他有意为之的写作试验。《旧色小巷》与《像一支烟那样行走》是可以对照阅读的。《旧色小巷》是用脚步迷失于一截又一截暮色中的小巷,于是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像电影镜头一样开始接连地闪现出来。苍茫的时空里,让人有一种真切的恍惚感。似乎就是用裸露着的神经在写作。这样可以探测到任何一个角落,任何一条缝隙。樊健军善于思索,善于在看似常态,不易出新的地方,探寻到更加深厚的内涵,和不一样的景致。
《地理的割裂》其实写了一场内心的割裂。割裂是为了聚合。散文写了人群中的自我放逐,和自我迷失。而放逐是为了回归,迷失是因为痛苦的清醒。这篇散文传达一种难言的纠结。它发生在几组对立又统一的关系中:异乡与故乡、他者与我、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、让地理割裂的我与心灵割裂的我。这么多重关系的困扰中,“我”要做精神的突围。这是一种怎样的孤独。这难道不是人生的某个处境——无路可走与绝处逢生。原来决绝中都有一份眷恋,冷寂中朝着也许不可抵达的火光前行。这就是我看到的——内心的风暴。
自述
悲剧与共生
樊健军
我试图用一段文字来证明我想说些什么。
我先说我的一种真实感受。对生命而言,死亡只有一次,一次性的死亡让生命无比恐惧,又让死亡无比强大,无比狰狞。没有生命会热爱死亡,哪怕渺小如蝼蚁。墙缝里的草,悬崖上一块风化了一半的石头,即使生命死去了九十九分,仅剩下百分之一,这百分之一的生命也应获得珍惜和尊重。如果这仅剩的百分之一死亡了,那什么都不存在了,一切都消散了。死去的生命不可能活过来。生命死亡的过程同我写小说的过程很相似。
每一次写下一个标题,不,甚至只是一个小小的构思,我就痛苦地知道,我要面对一场死亡。我在焦虑中朝死亡走去,很不情愿,又义无反顾。我走在一条随处都是岔路口的道路上,每一个岔路口都有逃脱死亡的暗示,偏偏戏剧性地选择了死亡。每当我写下最后一行文字,最后一个字,一个标点,我就死去了。我的脑子全是空白。我关上电脑,屏幕让死亡的阴影笼罩。
一个小说从孕育到脱稿,我就经历了一次完整的死亡。死亡用一把刀子,将我的生命分解成一个一个的文字,一刀一刀剔除。它残忍之极,可我不能听命于它,我的死亡不能是一次性的。我需要时间遗忘上一个小说,需要时间逃脱死亡的魔爪,需要时间慢慢将自己复活,非常缓慢,又急切地,盼望自己活过来。生命重新在我身上枝繁叶茂,让我有力量开始构思下一个小说,构思下一次死亡的抛物线,直到自己又一次死去。
当我洞察了这一点时,我就无比热爱这个过程,沉恋生命颠来覆去的动荡不安。我问自己,我到底忤逆了生命的哪一部分奶酪,哪一个不可侵犯的堡垒。
我又猜测,那死去的并非生命,而是别的什么。它能够让我无数次死去,又无数次复活。它叫我生,又叫我死。它是灵魂,是精神,还是驾驭意志的某种不可扼杀的贪婪的希望?它具备了生命和死亡的全部功能。它是生命的某个神秘部分,某个隐藏的部分。它热爱生命,又贪恋死亡。它简直让人无法拒绝。
我在小说中享受这个过程,在享受中我又无比恐惧,也许有一次,会有那么一次,我死去了不可能活过来。我就终结在某个小说的最后一个文字,我终究会走到那一天。我甚至能想象那时的情景,我泪流满面,而又万念俱灰。
短评
王干评《水门世相》
樊健军的小说很接地气,《水门世相》这本系列短篇小说集散发着浓重的生活气息,甚至是那股沤过的青草的重味道,所以把它称之为“草根”是恰切的。“这里有身体残缺的:高不过三尺的侏儒,石女罗锅,眼瞎的、腿瘸的、耳背的,长着两颗脑袋的女人;有下三滥的:赌徒酒鬼,骗子无赖,像种猪一样活着的英俊男人,成天追逐男人的花痴;有装神弄鬼的神汉巫婆,有洁癖的盗贼,也有靠纸扎活着的手艺人……这些人聚居在一个叫水门的特殊村庄,构成了一个独特的世界。
徐则臣评《罗单的步调》
罗家与武家有仇,源于一场歧义丛生的误会。这样的误会在乡村中很正常,这样的两姓结怨在邻里间也不罕见;一山不容二虎,从来都是最基层的乡村政治里的题中应有之义。小说故事环环相扣,乡村的政治、情仇、风物把握也本色,叙述有张力,尤为难得的是,樊健军把该报的仇都结了,他让罗单感到了“空”:处心积虑,冤冤相报,不过如此。这让小说立刻散发出了现代性的意味。
师力斌评《1994年的寒露风》
小说(《当代》2012年第2期)的中国问题意识反倒更令人印象深刻,它围绕一件莫须有的假种子案,通过扎实、细密、可信的叙事,揭示出中国农民的自私与狭隘,以及部分国民对科学和真理的无视。它揭示了这样一种不正常的现象:无论你拥有多少正义和科学支持,一旦你触动大多数人的利益,你的正义就一文不值。因此,这部小说的意义在于重申了在现代环境下国民性改造的问题。
艾自由评《水门世相》
樊健军的《水门世相》写得很精彩,精彩得怪异非常:《一棺之地》通过景柏和仰柏兄弟争抢墓地及身后之事,写风水与人生的纠结,信之则有,不信则无。《双簧》写的是内秀与外秀之人的为人处世及对爱的不同阐释,将漆匠张两个徒弟的苦乐人生展现于世,难分伯仲。这些小小说犹如水门村的“故事会”,人物活灵活现,离奇中似乎合理,合理中彰显怪异,显示了作者深厚的生活阅历、知识积累和构架故事的能力。
樊健军小说篇目
水门世相(6篇)(短篇小说)《边疆文学》2012年3-4期合刊
水门肖像(6篇)(短篇小说)《星火》2011年6期
水门世相(9篇)(短篇小说)《文学与人生》2012年10期,其中《寡嘴》被《读者·乡土人文版》2013年1期转载
长篇小说《桃花痒》--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29日出版,2103年在全省征集原创作品评选中被评为优秀长篇小说
短篇小说集《水门世相》--台湾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5月出版,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
温暖的战争(中篇小说)《黄河文学》2009年8期